[ 若是爱情故事 ]

人生半分 家族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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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萍水相逢

05

对于很多事情,人类总是无能为力。譬如历史的没落,譬如新生的发展,还有时间的流逝。

一平想想,雪乃和他来到神乐坂的时间正好7年又3个半月,不算长但也不短。高级公寓代替了陈旧的茶楼,玻璃外墙与钢筋换下了青瓦红砖,所有沉默的变化通通塞满了鹅卵石的缝隙间,任由时光流淌,最后所有坑坑洼洼的地方都被打磨得光滑,甚至没人记得这溪水底下本该应有的模样。

一平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雪乃的小酒吧里。他坐在吧台前,双脚缩在高脚凳下的横木上,接过一杯烧酒,陶制的杯子捧在手里,热烘烘的触感传进掌心。他缩了缩脖子,凑近了杯子,呼吸的白雾与蒸馏的热气纠缠不清。

「一平,坂下的大家有说什么吗?」雪乃仍然穿着白日开店时的素色和服,她趴在吧台上,下巴压在相叠在一起的双手手背上,看着对面的被水汽模糊了半张脸的一平,「你还记得后面路口边上的荞麦面馆吗——刚搬来的时候你还嫌弃说那里只有味噌拉面能吃的那个——上个礼拜突然就结业了,也不知是搬走了还是不做了。」

这个古朴的地方正以一种看不见的速度发展着。打着怀旧名号的年轻人入驻于此,老字号的和食馆变成了连锁洋风店,青石板与木梁被拆,就连在灌木丛与石阶上安然无恙地居住了数十年的野猫们都被入侵的年轻人借以维持整洁之由而驱除。分明在这些人身上,怀旧这一功能早已退化了。


拝啓、父上様。

神乐坂正在消失,迟早有一天就会不见了。



那间荞麦面馆明明卖着荞麦面却难吃得过分,其实连最简单的味噌也不好吃,有时太咸有时太淡,店主的老太太似乎从未在味道上面花过多少心思。可是即便如此,即便是这么糟糕的厨艺,那间面馆在这近二十年内也算是能够维持得了生计。那时雪乃和一平才刚搬来不久,一平还未找到兼职,而那天夜里仍是毫无收获的一平在回家路上只是因为和恰好在面馆门口收拾招牌的老太太对上了眼而被她热情地招呼进了店里。一平急急忙忙地表示他一分钱都没有,可老太太却挥挥手递给他勺筷说反正今天做多了。

一平其实是米饭派,然而中学时代总有那么一个人偏要带着他去拉面屋。山本打工结束后已经近乎深夜时分了,夜晚人很少,只有一两个刚加完班的工薪族。他们在门口买好食券便踩着狭窄的楼梯走上二楼,两个少年霸占了一整排柜台的位置,包包放在一旁的座椅上。山本忽然递来了一只耳机,示意一平带上,然后掏出手机稍微调高了音量。急躁的鼓点当中却混进了违和而温柔的吉他与键盘,劣质的音效大概是直接从深夜电台录下来的,粗糙沙哑的大叔声唱着卑微又积极的世界观,想要触碰又犹豫着收手的暗恋,以及还未开始便自动抽身离开的苦情。电波流动的声音不时撕破了主唱的嗓音,一平发现那是前段时间随口跟山本说起的一个小众乐队,小众得毫无名气,甚至在那简陋的主页上下一张唱片永远标着coming soon的字样。

「上次你讲过的那个乐队?我在音像店里找不到他们的碟,不过有一次熬夜的时候忽然听到电台里有这首歌,我觉得好好听。」一平听见身旁的山本这样跟他说。

一平当然知道,他就是因为这首歌而着迷。他在混乱的音乐里面捕捉到了身边人随着节奏的小声跟唱,山本抽了一双木制筷子,敲打着柜台前方的调味盒和玻璃杯,手肘偶尔会撞到一平的手臂,不成调地哼唱着矛盾的世界观,以及他们这个年龄里似懂非懂的暗恋与苦情。他也一手摁着耳机,另一手的手指在桌子边沿弹着节拍,在山本唱不上高音时,把那些奇怪的歌词补充完整。

小小的空间有些昏暗,耳机里传出的歌声因而显得异常响亮,柜台边上的位置只有头顶上方一盏橘黄的灯,浅色的亮光在少年的发旋上转出圈圈光影,悬浮在拉面上的水汽里似乎立了一座世界之外的海市蜃楼。工薪族跟店主打声招呼后离开了,最后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窸窸窣窣吃着拉面的声音,拉面往上一卷,咸湿的汤汁打到了鼻尖,热腾腾的白气扑了一脸。深夜的拉面屋总是会自主提供大碗服务,也算是一种对夜晚仍在工作的人的小小慰劳。对面食不太感兴趣的一平点的是最普通的味噌,待到山本把自己的酱油拉面吃得一干二净时,他仍对着剩下的半碗拉面发愁。于是山本便把他吃剩的面条,汤汁,还有葱花与豆芽,毫不介意地全都吃了下去。

水汽模糊了时光倒映在视网膜上的成像,那若干个满溢着拉面香味的夜晚以及一对耳机分享着的音乐与电流杂音就在廉价的灯泡下像雾气一般散了开来。


一平往嘴里塞了一口并不美味的拉面,又勺起一羹味噌的汤底。他吸了吸鼻子,却找不到餐巾纸,只怪东京的夜晚温度太过低沉。

正在柜台后收拾的老太太似乎听到了动静,双手在围裙上擦净,走了出来,担心地问着,「拉面不合口味吗?还是感冒了?」

一平赶紧低下头,摇了摇头,发旋上翘起来的短发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

白花花的蒸汽模糊了视野,把他的眼睛熏得生疼。他又吸了吸鼻子,张了张嘴刚想出声,喉咙却被过咸的味噌呛住了。

他掐着发痒的喉咙说,「很好吃。」

——只是再也没有人和他分享一碗拉面,或是一首不流行的歌。



正在消失的何止是那间不好吃的荞麦面馆,窄巷里的古物店,牛込桥边上的茶屋,离坂下不远的和菓子店,还有厨房后门石阶上的三四郎,所有神乐坂本该拥有的全部事物。

「如果,」雪乃在身后的冰柜里找到一瓶梅酒,为自己倒了一小杯,「我是说如果,如果坂下也撑不下去了,你要怎么办。」

「龙次先生离开的话,我应该也会走吧。」

「那么,你会告诉他吗?」雪乃小饮了一口,冰镇的酒精有点酸。她抿了抿嘴,有些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问下去,「还是......」

还是像之前那样不辞而别?

一平知道雪乃没有说出口的话。可是,其实告诉或者不告诉山本,一平觉得结果没多大区别,即便到最后真的决定离开坂下甚至是神乐坂,并且告诉了山本,最多也只是得到一个「啊是吗,请多保重。」诸如此类的可有可无的客套寒暄。

多余的话不如不说,干脆利落地离开,所有浮光片影自己好好收藏就好了。

一平没有回答,拇指拭擦着杯沿的裂口,反而问了雪乃一个问题。

「你离开的时候有告诉父亲吗。」

「没有。」

「为什么呢?」

「因为时间会过得很快。」雪乃一手撑着吧台,另一手的拇指与食指捏着小瓷杯的杯身,余剩半口淡橘色的梅酒如化雪池水。她轻轻地笑了起来,看着杯底那一圈灯光倒影。「很快他就会忘记,我也会忘记。」


拝啓、父上様。

时间为什么总是过得那么快呢。

神乐坂的时间,坂下的时间。

一碗拉面的时间,和山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



雪乃把小酒吧门外的招牌收进屋里来后,便发现一平已趴在吧台上,似乎是睡着了。雪乃静静地走上楼,取了一张毛毯。一楼的小酒吧内电灯早已熄灭,仅剩吧台后方的木架上仍旧点着三两烛光。

雪乃走到一平身旁,轻轻地拨了拨他的刘海。把毛毯盖到他背上时,忽尔听见本该入眠的人说出黏乎乎的梦呓。

「那你忘记他了吗?」

她把毛毯的边沿往一平的脖子上塞了塞,然后拿起一平的酒杯,仰头喝了一口。烧酒已凉,陈酿发酵的酒精兑了冷水,失去了所有麻痹神经的力量。

雪乃回到吧台后方,收拾好剩下的酒杯与已经开了的酒瓶,吹灭了那伶仃烛火。

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06

当一平收拾好厨房后,才发现澄子小姐他们都已经出门了。

午市已结束,晚市还未需开始准备,大家都趁着中间这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外出午休或是在休息室里打个小盹。

眼下厨房静悄悄的,刚洗净的茶碗与瓷碟倒放在角落的木架上,水珠沿着碗身慢慢滑落,顺着打磨的花纹融进了底层的毛巾里,一边的料理台上还放着一对绘理小姐不小心摔破的陶瓷杯,裂纹生生划破紫阳的花丛,而最里面的炉子上正熬着一锅清汤,天未光时买进的最新鲜的銀鱈,片下鱼腩上部的肉混进些许花枝,再切半截白葱小火熬上数个小时,待到晚上入口正值鲜美。悬浮的白雾带出了深海的香味,不一会又散尽在冬日午后的寒气里。

一平把毛巾拧干搭在水槽边缘上,双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擦干水迹,又在厨房里检查了一番。时夫应该是跟着其他人一起去了不远的拉面屋,龙次先生在休息室整理下午的食谱,少老板娘和保先生大约是在二楼休息。一平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咖啡馆坐坐。

他取下清晨来时随手挂在门边的外套,直接裹在厨师服外,把拉链拉至下巴,推开厨房的扇门刚走出后院便看到老板娘抱着三四郎正站在后门处。

外面出来建筑物拆卸的声音,不算太吵却让人烦躁无比。白墙被撕破,木梁被砸断,数十载的古屋老宅与数十载的苦心经营就这么在一朝一夕之间碎成瓦砾与废墟。一平知道那是与坂下隔着两条巷子的姓大山的家庭旅馆,两层的和式老宅子,里头还有一个很小的天井,添水池边上盛水的竹筒敲打粗石的声响听不出昼或夜,楠木的梁和青黑的瓦看不出春和秋,老板娘是一位喜欢穿流水纹和服的老太太,接手管理的年轻儿子每当换季之时都会前来向龙次先生请教时令菜式。一平也知道不单只是这间家庭旅馆,转角处的古物店,深巷内的吴服屋,还有牛込桥边十字路口上的和菓子店。

他们都成了断壁残垣,裸露着钢筋,拦腰折断的木柱上蹲着被驱赶的野猫,整个神乐坂迟早会变成古朴年代的残骸。但很快又会有新的事物发展起来,一丝一毫地,以缓慢又可观的速度取代他们,后来的人都不会知道他们存在过。


拝啓、父上様。

神乐坂要垮了。

昨天还在的大山古宅,现在全变成碎石和尘埃了。


一平看着老板娘的背影,没有走上前去,只是把扇门轻轻地拉上,他看见她的肩膀因叹气而起伏了一下。老板娘抱着猫转过身来准备往回走时,发现一平正站在厨房门口,微微笑了起来,「一平,怎么还没去吃午饭,时夫他们才刚走不久。」

若是在平时,一平定会打声招呼就急急忙忙追上去,可此刻,一平双手揣进外套口袋里,只是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老板娘似乎明白了一平的心情,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厨房的方向。

「今天还剩什么食材?随便做做好么?」

然后挠了挠三四郎的后颈,虎纹猫舒服得眯起了眼。

「它肯定也饿了吧。」



最后只有两碗鮭茶漬。

一平又拿了一个长角盘分出了一半的碎鱼肉,三四郎便窝在料理台旁边小口小口地舔了起来。

两人坐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上,一平有些不好意思,正想为过于简单的午餐道歉时,老板娘却比他更早开了口。

「以前我们也经常吃茶泡饭,一日三餐,又便宜又省时间,」她双手捧着茶碗,吹了吹浸过米饭的水面,抿了一口茶,玄米茶烘炒的米香过滤了腌鲑鱼的咸味,更易下口。「那时候坂下刚开不久,每天都忙得要命可是又入不敷出,律子从学校回来后也只能让她呆在厨房做功课等我晚上一起回家。」

「后来龙次先生来了,生意慢慢好了起来,」老板娘抬起头,慢慢环视了一圈厨房,「再后来是阿保和澄子小姐她们,然后就是你。」

拆建的声音被厨房的扇门关在了外头,然而老板娘的声音太轻,一平不知道她是否在和他说话,抑或只是在自言自语。

「那时候坂下还很小,律子就在那个角落里写功课,有一次我急着要拿一个土锅,不小心撞到她,把她的稿纸弄得全是墨水。还有那边原本是几个木架子,一直放不好位置,有天澄子来得太早还在犯困,刚进厨房就一头撞到架子上,上面新买的瓷杯哗啦一声全摔了下来。」老板娘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当时根本就没想过连转个身都会撞到的厨房现在居然来了这么多人。」靠近屋顶的墙边上有一方小小的窗,透出苍白的亮光。下面的锅炉冒着深海的鱼香,料理台的一个角上仍有不知何时留下的墨水痕迹,而厨房进门靠墙的地方,那几个摆放不好的木架子早已换成了一个橱柜,里面锁着一套陈旧的白梅纹茶具,等着邻里故友来浇上一壶开春毛尖。她看着厨房,就像看着这么多年的所有人与事,打翻的墨水或是破碎的瓷杯。所有回忆在这个小空间里重叠又交织,就像时间从来没有离开过,又像时间走了又回来。

「所以我真的不敢想象,」她拿起筷子,咽下一口热茶泡开的米饭,「以后你们离开的日子。或许有一天我会在这里,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就坐在这里,想想此时此刻的你们会在哪里,会在做什么。」

时光像那蒸腾的白雾,一平在这里的七年时间怕是也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第一次穿上白色的厨师服,第一次和龙次先生去清晨的鱼市场,第一次学会烹烤北陆的深水虾,而那时候的他也未曾想过所有的最后一次。站在时光的开头隔着层层白雾,怎可能望得尽远远的另一端。

「一平呢,有这样的人么?让你某一天忽然想起来,让你会去猜测他的生活的人。」



那本二手漫画里画着这样的一幕,在挚友不辞而别之后被剩下的人坐在他们曾经走过的窄巷长阶上,窄巷之间的一线星空横跨了两页画纸,那人靠着墙壁,仰头望着上方的寥寥星斗。空白的地方写着两句独白。

「我才发现,我从不知道之前的你在想什么。」

「而现在的你又在做什么。」

后来的两人就独自吞下不舍与牵挂的苦,在庞大的城市里兜兜转转,在十字路口的人潮中擦肩而过,在高峰期的电车站台失之交臂,在永远无法停止的时光之中经历着无奈却又平凡的错过。

要是他能够早点开声挽留那就好了。可是一平又想,即便如此,对方大概也是会离开的吧,带上全部说不出口的感情,带上全部共同的回忆。

离开之后,一平也曾经去山本以前打工的书店。他只是站在门口,看见原本山本负责的靠窗边的区域来了一个很可爱的女生,很细心,也会像山本一样帮老人或者小孩子找放在高处的书。他只是站了一会就离开了,时已入冬,他低下头,半张脸埋进围巾里,缩在口袋里的双手,指尖冷得近乎失去知觉。

他止不住在想,这个时候的山本会在做着什么。他还有在打工吗?结识到好的女孩子了吗?有耍赖让对方来接他下班吗?然后是送对方回家还是一起去吃宵夜?是以前那家拉面屋吗,还是女生喜欢的甜品?他还有在画画吗?会成为优秀的漫画家吗?

那年东京的第一场雪,毫无声息地悄然而至。雪花落在他的鼻梁上,很快融化成水,他伸手一抹,不知是泪抑或雪。



「有,」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他朝老板娘抿嘴笑了一下,然后低头快速扒了一口饭。

三四郎似乎已经吃饱了,它慢慢走向锅炉,在清淡的鱼香以及温暖的空气里舒舒服服地趴卧了下来。

「有过。」



07

一条缓缓上坡又下坡的坂道,中间被一处信号灯截断,再往坂道两旁延伸若干的让人摸不清头脑的窄巷与石阶,笔直地从东走到西约莫不足二十分钟的步程。藤蔓攀着石墙,青瓦上的朝晨水露仍未干透,放养的猫寻着寒冬里热汤的香气,静悄悄地钻进料理亭的后院,扒拉着厨房的门,茫茫东京里的神乐坂其实小得很。

因而人们口耳相传的消息也被拼凑得特别迅速。神乐坂要垮了,这般不胫而走的风声着实让所有相关的或者无关的人都感到心惊。


早上的东京几乎浸泡在突发的大雨之中,满天的雨云黑压压地塞满了整座城,沉默不语似乎正压抑着怎样的阴郁脾气,比电闪雷鸣还要骇人。滂沱的雨毫不留情地在柏油路上砸出水潭,积水瞬间覆盖所有陈年的坑坑洼洼,没过了皮鞋沾湿了裤脚,来来往往的匆忙脚步把笔挺的西装与工作日的城市踩得泥泞不堪。

山本好不容易从人满为患的电车逃了下来,撑着伞穿过埋头赶路的人群,来到相马屋时已经超过上班时间好一阵子了,他一边脱下大衣往休息室里走去一边朝收银台后面的店长道歉。湿漉漉的发尾粘在后脖子上,围巾差点可以拧出雨水,在大冬天里头他却后背湿透,不知是方才着急赶路的汗水还是冰冷刺骨的雨。他随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戴上工作的围裙,推着装有新到货品的手推车走向自己负责的区域。

「所以坂下明年可能不做了吗?」

「不知道呢,可能搬到别的地方吧。」

「唉,神乐坂现在也是变了个样啊......」

山本刚整理好一个架子上的信纸,正要换一个位置把手推车推到旁边的书柜旁时,不巧听见了不远处两位前辈的细声交谈。雨中的神乐坂不及晴天时热闹,不时有一两个工薪族跑到门前廊下避雨,被雨水打湿的皮鞋把青石板罅隙间的积水踏得脆生生地响,西装肩头落满雨珠,没多久又把公文包挡在头顶上方冲进瓢泼大雨之中。屋外是急匆匆的雨,室内是冷冷清清,店长百无聊赖地打开了电台广播,好让相马屋添一丝热闹的味道,打开的恰好是午间某个音乐频道,歌声悠长如莺啭,大约是听不懂的外国民谣,冬日里唱出的春光物候只怕是异常落寞。

山本捏着手里的一叠信纸,看了看旁边正在闲聊的人,想问又不知该问什么。手里的纸张被他毫无意识地重复捋齐了好几遍也仍未放入书柜里,可此刻他心里只装着坂下的事情。一平想必是早就知道了,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但是想想也没错,毕竟对于对方而言彼此都只是一个多年不见某日在路上重逢的故友而已,时间的距离与交集的空白没有让他们比每日问候的熟人亲近多少,一平没有必要和他分享全部喜与忧,更没有义务告知他的决定他的去留他想法的每一点每一滴。

可是......可是,他会离开吗?他又能不能再次找到他?

哗啦——

信纸掉落的声音把山本思维拉回到现实。他蹲下来着急地把散落满地的信纸收拾好,一位前辈听到声响后转身探头一看,也走了过来,拾起了滑到柜子下的几张信纸递给了山本,「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可是新买的纸,不便宜呀。」

「啊对不起......有点走神了。」

山本一脸抱歉地接过信纸,道了一声谢,他重新整理了信纸,把新款放到了最显眼的位置。将杉树皮的木浆过滤并且烘干后,再浸入鸢尾的汁液,摸上去是不平的纹路,指尖染上薄凉的留香。他抬头看着窗外屋檐挡下的雨水又汇成了延绵河流,连天大雨不见停止的迹象。电台里的女声依旧咿咿呀呀地唱着外文的歌谣,偶尔被电流的声响撕破嗓音,潮湿又寒冷的空气随着客人打开的门窜了进来,冬日里的时间就像疲倦的流沙,变得缓慢无比。

他想起几年前最后一次见到一平的时候,那日似乎也是一个下雨天,他打着伞,湿冷的雨水让他把手缩进了衣袖,只露出冻得僵直的指头捏着金属的伞柄。他把雨伞靠在自己的肩膀,仰着头,看着一平走上那道很长很长的阶梯。雨水打湿了记忆,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冲一平的背影喊出道别,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雨水砸到伞面的声音大得遮去了他说的话,也遮去记忆里所有的回音。所以在那之后山本不止一次这么想,如果当时有好好道别,如果当时有像往常一样追上去拍拍他的肩跟他说一句再见,那么他们是不是就会跟平日一样很快就能见面,那么一平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是不是就不会,不辞而别。



这场雨到了晚上小了很多,稀稀疏疏的雨线在微弱的路灯下闪了闪苍白的光,像极了水晶串成的流苏。

深夜的神乐坂总与红灯绿酒的东京有那么一丝格格不入,就像疲惫爬上了眉梢的老人,旁人见着了只敢食指轻轻置于唇上,让人不忍高声打扰。白日里的店铺已早早关了门拉下了闸,余剩一两间便利店和居酒屋仍亮着人造灯光的招牌,打工的高中生揉了揉眼忍不住在收银台后面坐了下来,居酒屋的老板靠着门边点了一支烟,火光亮了又暗了,烟圈沾了湿气,还未燃尽烟草落入脚边的水洼里,听不见熄灭的声音。他把烟叼在嘴里,将路边的招牌收进屋里,取下门上那块营业中的牌子,灭了巷子里最后一家的灯。

当山本来到坂下附近时其实也不知道一平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他只是想来碰一下运气,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分装出路过的模样,虽然电车站和坂下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他撑着伞,在石阶下方站了几分钟,觉得自己有点傻。呼吸在雨雾里瞬间化作白气,喉咙着凉了,有些隐隐作痛,他微微低下头把嘴巴埋进围巾里,鼻尖是湿冷寒霜的味道。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家,他刚转身就听见上方的厨房有些声响,抬头一看,便看到一平裹了一件厚实的羽绒服,双手揣在口袋里,没有打伞,缩着脑袋从石阶上走了下来。

对方似乎感觉到前面有个身影,抬起了头,见到是他,明显惊讶了一下,缓下了脚步。

「晚上好......」

「晚上好。」

声线里全是暮冬深夜的湿气,一平的前发被细雨压弯了腰,乱糟糟地粘在了额头上,雨水从头发里滲了出来,顺着眉骨流下鼻梁,空气沾湿了睫毛,眼眸是一颗湿漉漉的琥珀。唯一的路灯一闪一灭,青石板砌成的长阶忽明忽暗,落入光圈内的雨珠是泼到石板上的留白,一平停下的脚步就像铅笔细细涂下的阴影,此处的雨夜仿佛一张一时兴起的黑白画。

山本在他的画纸上画下过那一幕,漫画里的他坐在一平家附近的窄巷长阶,仰着头望着窄巷的石墙之间那一线星空。在一平离开之后,山本曾经回到那个他们每次分别的地方,学着最后一次见面时的一平那样沿着长阶往上走。他走得很慢很慢,不知是石板常年失修磨损过度的缘故,抑或是因为别的什么,最后他走不下去了,他半途停了下来,坐在了阶梯上。星斗在万丈夜空之上闪耀如碎金,他靠着旁边的石墙,忽然很想知道,那天在雨中一平走上这条长阶时仰头看过怎样的光景,那时候的他在思考什么,而现在的他又在哪里呢。


一平吸了吸鼻子,似乎有点冷,他露出手指擦了擦鼻尖上的水,歪了歪脑袋示意厨房的方向,「我们已经打烊了......」

山本点点头,「我知道。」然后他走上石阶,与一平隔着一级阶梯的距离,移过伞替他遮去夜里细雨。

雨珠落到伞面上悄悄开出了花,他抬起手为一平把羽绒服的拉链往上再拉一些,「只是想来看看你。」他说得很轻很轻,不知一平有没有听得仔细。


不打TBC了 我觉得我这么懒的人这坑可能也没什么TBC

第八章其实写了一半了 只是电脑里的记录一直停留在15年11月 这个无聊小故事里的相遇与重逢大概也是停在了15年的冬天


亲爱的一平 忽然有点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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