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是爱情故事 ]

贰

人们说，那是上古的青行白狐。

或身披白霜，或眼厉如锋，所及之处不是暴雪封顶，就是火燎平川。没有人说得清他的模样，也没有人见识过他的本领，一切都只是活在百鬼图鉴里的传说故事。那本藏在阴阳寮古经阁最底层的古籍曾经是小时候的相叶很喜欢的图画书，彼时他要辛辛苦苦地踮起脚跟才刚刚能够挨到第一层的书架，他把皱巴巴的古籍从木柜里扒拉出来，靠在一旁盘腿坐下，将古籍摊开搭在腿上。那年的他还没认识几个汉字，他用短胖的手指指着图鉴旁的古文怎么念都念不出一句通顺的句子，可翻到图鉴最后一页，他看到了一只狐狸，英挺，凛冽，眉间与眼侧都有繁复的咒纹，微微眯着眼蔑视着书外的幼稚的人类，这样孤高自傲的妖怪却着实让这个对另外一个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小男孩崇拜无比。

「他叫青行。」

「青行？」小男孩抬起头，发现爷爷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被推开的扇门之外已然是火烧的黄昏。

爷爷走近，挨着小男孩坐下来，他看着图鉴上那气宇轩昂的上古狐狸，点点头，「他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可是他既不是俗世的英雄，也不是地府的修罗，」他说，「他不分正邪。」

「他没有心。」

「他没有心？」软糯的童声细细地重复着，像是理解不了含义，小相叶抬头看看爷爷，又低下头看着图鉴上的画，然后抬手用小小的手掌捂着胸口，活似一个老成的小大人似的，莫名觉得难过起来。

没有心，这到底是一件多么可怜的事情

青行白狐有很多传说，好的，坏的，光荣的，凶狠的，可是无论如何相叶觉得都不应该是他面前这只小狐狸的模样。

相叶只在小时候见过百鬼图鉴上的青行白狐，他完全不知道这般修为的妖怪在化作人类外形时会是一个彪形大汉，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抑或是一个躺在他屋室外的过廊上呼呼大睡的吊儿郎当的少年。少年名为和也，寓意平和安康，相叶甚至根据与他相遇的天时给予了他一个二宫的姓氏，因此他和松本大野一样，拥有了与人类无异的姓名。然而这少年仿佛真的把自己当作了懒散的人类，每日吃吃睡睡不务正业，早饭时用筷子敲着碗让相叶给他添饭，午后又缠着大野带着他去钓鱼，甚至蹲在后院的角落捉弄那群地精们，把打理好的紫阳花丛又弄得乱糟糟的，让松本憋了一肚子脾气跟在后头收拾。

偶尔也会像此刻，不闹腾不捣蛋，安安静静地和衣躺在过廊上打盹，他脑袋枕着双臂，翘着腿，脚上夹着一只晃悠悠的木屐，另一只被踢到了一丈之外，那平素一直戴在脸上的妖狐面具也掉在了一旁，轻轻挨在他的耳边。

相叶鲜少见过他面具下的容貌。前日他跟随相叶外出执行任务，被妖物的污秽溅到了脸上，结束之后他躲开人群，转身低头摘下了面具，用狩衣的袖口拭擦着面具上的污迹，鎏金勾线的刺绣被弄得脏兮兮。似乎是感应到了谁的目光，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了跟着他走过来的相叶，然后随意勾起一边的嘴角，伸出舌尖舔去上唇边上的那一道血迹，在相叶面前将妖狐的面具戴上，朱红色的绸缎就系在耳后，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过相叶身边，跟上了前面的松本与大野。

相叶回过头，望着那一身淡金的狩衣。他看见了一个冷淡的笑容，以及一张少年的清秀脸庞，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那本百鬼图鉴上的上古白狐，还有爷爷说过的那些勿论真假的传说。

相叶轻轻拉上了身后的扇门，走近了那少年，犹豫着是否应该叫醒他让他睡在屋内。萤草与地精，还有那个大部分时间都守在父亲书房的座敷童子就靠在了睡着的人旁边，三个小妖怪叽叽喳喳地围了一圈不知讨论着什么，座敷童子瞄了那少年一眼，壮起胆子偷偷摸摸地拎起了面具，往自己的脸上戴去，可是面具太大滑了下来，滑稽的模样让萤草和地精乐呵呵地笑作了一团。

相叶见了也笑了，他蹲了下来，看着三个闹腾的小妖怪，用手指弹了弹座敷童子的额头，立即惹得对方捂着自己的额头仰起脑袋朝相叶皱着鼻子哼了一声，甚至不分尊卑地拍拍相叶的手背。

那妖狐面具在相同的位置也有朱砂画成的咒纹，与青行白狐的面容一模一样，而少年的脸庞，只有眼角上一笔不知是谁抹下的丹红，以及一颗下巴处的小痣，为这个上古的妖怪添了一丝人类的味道。干净且清瘦的脸，像极了三条大街私塾里的读书郎。

「看够了没？」

本以为睡着了的人突然开了口，少年微微睁开了眼，琥珀的眸子瞥了相叶一眼，抿起了唇轻笑，他伸手从小妖怪们的手里抽走了面具戴回脸上，转身背对着相叶又继续睡了去。

萤草地精吓得立即躲在了座敷童子的背后，把同样哆哆嗦嗦的童子推到了最前，时不时探出头来看看那少年有没有生气，直到判断无碍后，萤草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走上前去枕着少年的肩膀也睡了下来。

像是被戳破了什么秘密似的，相叶涨红了脸，低下头把脸埋进掌心内用力搓了搓。

这时松本从过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身后跟了一个侍童小妖。

他看见了侧身睡在过廊边上的白狐，因此刻意压低了声音，「八坂神社的宫司来了，说是祭典主持的事情想和你商量。」

相叶点点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好，我这就去。」

松本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啊？」相叶又慌忙地搓搓脸，谁知越搓越烫，「没、没什么......」话还没说清楚便急匆匆跟着侍童往正厅走去。

贪玩的座敷童子见另外两个小伙伴都倚在少年身上打起了呼噜，略觉无趣，向松本作了一个礼，便隐去了身影。

而松本依然站在原处，他看着那少年的身影，像在想着什么，然后他开口道。

「青行，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可良久那少年迟迟未回应，不知是否真的睡着了。

在这个人鬼共存的世界，通常是阴阳师收服妖怪，再以其能力来决定是否要收作式神，然而对于青行九命与惠比寿这一等的妖怪来说，规则往往相反，比起被收服他们才是掌握选择阴阳师权利的那一方。

所以相叶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白狐会愿意向半吊子的他低头甚至接受一个人类的姓名。

相叶家的长子原本是这一代最有天资的阴阳师。

年幼长子在学会说话时开口说的第一句不是父亲或者母亲，那时候的他穿着不太合身的甚平，肉肉的双手攀着过廊下石阶的栏杆，努力地抬着一只小胖腿想要爬上去。可是前面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来了一只生灵挡着去路。小相叶和那只生灵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好一会儿，忽然他开口朝面前的生灵软糯地喊了一声，「润润！」

那是相叶家的长子说的第一个叠词。

面前那虚幻的生灵露出了实体，是一只紫紺色的猫。那紫猫似乎有些惊讶，仰着头看着相叶家的小孩，眯起了眼，然后往前走下了两级台阶，低下了头，露出后颈处最柔软的部位让他抚摸。小孩惊喜地笑了，他松开了抓着栏杆的手，弯下腰去，有点犹豫有点小心翼翼地将小小的手掌放在紫猫的后颈，摸了摸，软绵绵的触感让他把自己给逗乐了，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知道爷爷养了好几只小动物，他听过爷爷喊他们的名字，他都好好记住了。

他欢喜地张开怀抱，想要把这只好看得不得了的猫咪抱在怀里，然而人太小力气也小，只能很勉强地揪着猫咪的前肢让他几乎直立地趴在自己身上。

紫猫被抱得很不舒服，于是叫唤着想要挣脱小主人的拥抱。幸得相叶大人从后面将小孩抱了起来，这险些将一条命交代在小孩手里的猫妖才得以脱逃。

「雅纪，你能见到润君了是吗？」相叶将小孙子抱在怀里，笑吟吟地问道。

小孩见是爷爷，还不会说话的他便手舞足蹈地表达着开心的情绪，他将爷爷的长胡须揪在手里往自己嘴里塞。

老人身后静悄悄地出现了一名挺拔的青年，「雅纪君确实会成为一位如您一样伟大的阴阳师。」

老人笑了，他哄着怀里的小孙子，说，「我只希望他做一个好人。」

然而世事总是事与愿违，长大后的相叶家长子莫名其妙大病一场，甚至错过了他的成年礼，他在疾病中度过了一整年，醒来后发现自己与那个交织的世界再也无缘。他不知道萤草和地精是不是还在冷战，他也看不见红烛那跟随着萤草的爱慕的视线。

那夜他缺席了祇園祭的前夜祭，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地躲在自家的过廊上。相叶大人也不知何时回来了，一声不响地走了过来，与相叶隔着一小段距离盘腿坐下。从夜色里走出来的松本端了新泡的清茶放在两人之间，随后又安静地回到了阴影里。

爷孙俩捧着热茶絮絮叨叨地聊到了月满枝头的时分，相叶听不太清爷爷又给他说了什么妖魔鬼怪的传说，他其实已经困得不行了，可在那往后的日子，他仍旧记住了爷爷的话。

到了命中注定的时刻，你终是会再见到那个世界。

他明白这或许仅仅是一句安慰的话，但是内心的某一个部分却相信了。

数日之后终于是整个平安京准备已久的祇園祭，是夜，本应当负责主持工作的相叶家长子却早早回了家。

感官灵敏的狐狸少年在相叶未拉开扇门走出过廊时就高声说道，「我以为你今晚会忙疯了才对。」

「反正爷爷和父亲大人都在那儿。」相叶来到少年身后，低头看着他，「连大野さん都带着地精过去凑热闹了，没见着你便想着回来邀你同往......」

话只说了一半，二宫和也感到奇怪，转头看向相叶，对上目光时这才想起自己脸上毫无遮掩，便下意识去寻手边的面具，指尖刚碰到又放弃了。算了，他转回头，没多大在意。

相叶只是笑笑，在他身边坐下，接着方才中断的对话，「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也不感兴趣。」

萤草冒了出来，扒开两人挤在中间坐下，这小女孩仿佛对生性凶狠的白狐没有丝毫惧怕，总是甜滋滋地黏在他身旁，二宫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任由她把自己的面具把玩在手里。地精也跟了过来，可是中间已经没位置了，他焦急起来，最后还是溜到了相叶的另一边。

月夜如水，庭院渐起了风，最远端的那一群地精与雨蛙终于静了下来。两人没怎么搭话，但也不觉尴尬，萤草将妖狐面具罩在了脸上，绸缎在后脑勺上系了一个很大的蝴蝶结，她揪了揪二宫的衣袖，仰起脸期待着赞美，而相叶身旁的地精早已困得挨着他的手臂打起了呼噜。

「你之前一直住在山上？」相叶忽然问道。

二宫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醒来的时候就在山上，可我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那座山就像是这辈子的一个开始。」似乎是不想继续讨论自己的事情，二宫转了话题，扭头看着相叶，「听说你之前失去了鬼眼？」

「对，生病了。」

「生病了？」二宫听着挑眉，「怎么病了？小孩太淘气半夜不睡觉跑池塘玩水最后感冒发烧那种吗？」

相叶笑了，「我也不记得了，或许说不定就是那种。」

砰——

这时北方的夜空烧起了一朵烟花，瞬间照亮了天际。

「花火大会要开始了。」

萤草急急忙忙起身，来到相叶的另一边，推搡地精的肩膀叫他起来。

天空亮如白昼，燃到尽头的火花久久不散，像细碎的星光被揉进了夜幕。

「夏天快要结束了啊。」

总觉得记忆当中应该也出现过相同的感慨，可是就像他不记得为什么生病了，相叶也不记得是谁说了这句话。

所以他只能呆呆地看着二宫被烟火的光芒照亮的侧脸，喃喃重复了一句，「嗯，夏天快要结束了。」 

TBC

叫作青行 单纯是因为喜欢青行灯这个名字

可是

我的青行灯小姐姐什么时候才来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