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是爱情故事 ]

人生半分 家族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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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非理性时空概论

02

にのへ

如果能看得见深秋的颜色,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天空灰蒙蒙,没有阳光但也不见云,就这么阴沉地憋着一阵未见踪迹的狂风暴雨似的,比暴雨本身还要恼人。街头上通勤的人们早早换上了暗色系的风衣外套,在劳碌的十字路口埋头赶路。信号灯大概三十秒变换一次,错过了这一次的通行绿灯,只好再等三十秒,然后混进前进的人群继续奔波。人们来来往往很是匆忙,不小心碰撞到旁边路人的肩膀,连回头说一句抱歉的时间也没有。地下铁是另外一个世界,人行隧道总是给人四通八达的错觉,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记不清楚从这个入口进去会从哪一层的哪一个出口出来。这里的电车和巴士大约三四分钟就有一趟,在城市中心兜兜转转直至深夜,所以永远也不用担心在外逗留太晚找不到路回家,毕竟在可以徒步的距离之间有三个无谓的车站。只是沿途的风景没有白雪封顶的暑寒别岳,也没有麦黄色的平川。能看到的只有灰色外墙的写字楼群以及黑压压一片的住宅区。

深秋的东京,不,应该说一年四季的东京,或许就是一张对焦失灵的相片。

冬天前的寒潮从十月中旬开始持续至今已有大半个月了。早间新闻之前的天气预报里,那位很好看的天气姐姐一直在叮嘱说这是近几年东京遇到的最强烈寒潮预测秋天很快就会过去将会伴随着大暴雨夜里气温明显骤降请注意防寒保暖什么什么的。可是每日上下班高峰期的电车车厢内暖气足量得过分,把通勤得工薪族和来往补习班的应考生烘得昏昏欲睡。马路两旁枝头上的树叶仍是秋季最后的绿色。寒潮拖拖拉拉快要走到末尾,气温居然有回升之势。高楼林立之间的季节变化总是这么不干不脆。

 

 

被同事叫醒时,相叶雅纪才意识自己到底是睡了有多久。

他垂着脑袋,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取了下来随手放在了工作桌上,皱着眉头揉了揉积累了连日疲劳的太阳穴,等待混沌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

隔壁的同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大衣搭在手臂上,走了过来敲了敲相叶的桌子,「相葉さん,那我先走咯,需要给你订外卖吗?」

「没事,」相叶摇摇头,谢绝了对方的好意,「明天见。」

告别了对方之后,相叶看了看电脑屏幕角落里的时间以及好几个仍未处理的相片窗口,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茶水间让自己缓一口气。他拿起杯子往里间走,给自己泡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从橱柜里好不容易找出半袋不知道是谁剩下的面包。他也没顾得上确认赏味期限,用手掰了一大瓣就往嘴里塞。

舌尖上廉价斋啡的苦涩几乎要麻痹味觉神经,他又往水槽边的架子上翻了翻,除了完全没人收拾的便利店塑料袋之外,还是没能找到砂糖。从茶水间的小窗户往外望去,深夜的东京依旧灯火通明,东京塔在那个角落,藏在市中心那一列高级商场和大厦背后,探出高傲的塔尖,就像是车水马龙的流星群中央最明亮的那一颗太阳。

相叶苦着一张脸,仰头把剩余的半杯咖啡一口饮尽,拧开了水龙头把杯子放在哗哗的流水下胡乱地冲了冲,再倒了大半杯热水,杯子捂在手心里,又往自己的工作桌走回去。

之前那部被不小心睡着了的他摔到了桌子边上的手机保持着翻开的姿势可怜兮兮地躺在那儿。相叶把它拿起,随便摁下一个按键,小小的屏幕慢悠悠地亮了起来。大概是由于时间太过久远,老式手机的键盘已经是硬邦邦得很,他一手握着手机只能用拇指一下一下地摁着按键,把睡着前意识不清时勉强打下的一整行错别字和不知是什么鬼的字符统统删除。想了想,他把椅子拉开坐了下来,看着那封仍是草稿状态的电邮很久,直到屏幕的光暗了下去又亮了起来,最后还是接着不断闪动的输入符把那句未完成的话继续写下去。

很久之前身边的同事曾经嘲笑过相叶,说现在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在用这种东西还有信号吗什么的。相叶嘿嘿地笑了笑,他握着那部老式手机,翻开又合上,翻开又合上,屏幕上是马赛克一样的数字时钟,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走得更慢一点。可别小看它,他说。它可是一部有经历的手机喔,他总是把那部连拍摄功能都还未发明出来的年代出产的手机吹嘘得如此神乎。

然而认真想想这话倒一点也不假。那是相叶的第一部手机,可跟风买的手机对当时还是中学生的他们而言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用处,无非是上国文课的时候跟隔壁桌的好朋友偷偷摸摸躲在课本下面来回发送着诸如你看到了吗国文先生的门牙粘了菜叶像磕崩了一半似的这一类的无聊电邮。

直至高中二年级第二个学期的那天黄昏,他收拾好自己的所有物品,抽屉里的零食,储物柜里的棒球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塞在里面的运动服,鞋柜里的鞋子,社团休息室共用衣橱里的脏兮兮的汗衫,公用浴室里的基本没用过的沐浴露以及快用完的香波,全部的东西,像是在这里度过的青春一样,全都乱糟糟地堆在了一个大纸皮箱内。他抱着沉甸甸的纸箱,慢慢走出了校园,这时发现了倚着大门似乎在等着谁的那个人原来是他隔壁桌的好朋友。

「要走了吗?」对方这么问道。

相叶点点头。

「那......明天要我去送你吗?」

相叶摇摇头。

「......好吧。」对方双手插着裤袋,看似无所谓地耸耸肩,「唔......我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要说些什么比较好......」他抬手挠了挠额头,「一路顺风什么的?」

或许真的是因为彼时年轻的他们仍未经历过任何分离,相叶莫名其妙地红了眼圈,蓄起了一眼眶的泪与难过。

「啊啊你怎么了?!」方才还一脸不在意的人明显慌了起来,「我们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手机不是,再不济我给你写信啊。」

一大朵一大朵的眼泪就这样啪嗒啪嗒地砸落了下来。相叶紧紧地咬着唇,耷拉着嘴角,努力把所有呜噎都咽下肚去。

「那我去送你好了。」

相叶还是摇摇头。

「你啊......」对方被相叶坚持的原则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不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反正我有在打工,存些钱我去东京找你好了,到时候我可不想见到一个爱哭鬼。」

「......才不是爱哭鬼好吗。」相叶吸着鼻子嘟哝着,可是双手抱着一大箱杂乱无章的东西根本抽不出空来抹掉已经快要控制不住的泪水与鼻涕,想想就更加难过了。

第二天和父母一起离开时相叶不知道他那隔壁桌的好朋友是不是真的没来车站,只是当站台上响起列车启动的提示音时,相叶的手机收到了一封电邮,打开,来自对方。

很短很短的一行字,「在东京要努力生活啊。」

那一天北国的小镇下起了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场小雪。

然而东京始终不是一个努力了就能够顺利生活下去的地方。转学之后的新同学时不时会笑话他软绵绵的口音,说他从乡下来的连常用的省略词都弄不懂,本来成绩也不大好现在更是落下了一大截。相叶努力了,仍是改不了口音,融不进小群体,考不了好的分数。其实认真想想,都只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对比起日后的毕业就活加班以及大人的社会成年人的规矩而言,这些统统都只是微乎其微的不如意罢。而对于那时候的相叶而言,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男生,他总是在想,要是没有来东京,那该多好。

幸得那位好朋友的书信每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如约而至,不长,说说小镇几乎一成不变的近况,说说隔壁班的那个樱井拿到了札幌的大学的保送名额,说说每天都睡不醒的大野上个礼拜终于是赶不上电车了,等等。字体很不好看,却认真无比地一个字一个字写在了便宜的信纸上。分明是相当典型的青春期少年,孤僻又叛逆,比任何人都像是小团体的地下话事人,可意外地,也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念旧。

相叶也有在手机电邮里和对方说东京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间隔时间很短却经常延误的电车,肯定会迷路的市中心商业圈,打扮得很时尚的女孩子们。

「你呢?」对方这么回复他的电邮,「你过得开心吗?」

相叶双手端着手机,半天都没法打下一个字。他没有哭,他记得那个人说过不想见到一个爱哭鬼,所以他没有哭。

他想说每天通勤的电车总是挤满了人,从车窗往外看去看不见白茫茫的雪山。

他想说自己一个人不敢去市中心这些地方。

他想说其实他很想回北海道,很想见他。

他想说,其实他一点都不开心,一点都不。

「还好,我没事。」最后他在那封回复的电邮里这么写道。

说起来,他们之间的联系到底是怎么断了呢。来往的书信从一个礼拜一次到半个月,再到两个月,再到半年。手机里的常用联系人也从对方变成了同班同学、老师、打工地方的前辈。大概是因为学业太忙,大概是因为彼此的生活像是宇宙中打过照面的流星那般正在逐渐往不同的方向远离,相叶已经记不太清英文先生的模样,对方也不知道原宿在哪。

高中毕业之后父母搬去了千叶,相叶自己一个人留在了东京,在大学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曾经某天凌晨他在去打工的路上被抢了背包,夜里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追了三条巷子一条斑马线一座天桥终于在大马路十字路口的交番前抓着了那人。顾不上自己气喘吁吁,缺氧的肺部隐隐生疼,他赶紧翻开背包,万幸,那部像个御守似的跟随着他从北海道来到东京的旧手机还在。

大四快要结束时相叶没找到工作,断断续续地打了一年多的零工。那天晚上他带着一大袋脏衣服走到一个街区以外的自助洗衣店,他在检查衣服口袋时候一不小心把遗忘在裤袋里的手机摔了出来。屏幕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折叠的部位被重重砸出了一个疤,开机也成了困难的事情。自从那一摔,手机里存下来的通信记录与联络簿丢失了一大半,信号也时常显示在圈外。修了好几次,还是找不出故障原因。相叶又坚持用了半年,那时候智能手机才刚起势头,于是入职之后终于是用了第一个月的薪水给自己买了一部廉价的智能手机,能打电话能发电邮,能上网能拍照,总之是比以前那部要好得多。

而那部老式的翻盖手机依旧是随身携带,说不上原因,大概只是单纯的习惯而已。

号码早就记不得了,只能根据相同的运营商,前缀应该是名字或昵称,拼拼写写凑出一个大约的电邮地址。相叶尝试给这个地址发电邮,屏幕上的小信封遛遛地转了一圈显示发送成功,可是一直都没有收到任何回信,一直。

有时候相叶会想,有些事情乃至人生,或许就该是如此这般,以为会一直守护着的,始终会失去。

比如说抢回来了却摔坏了的手机。比如说好朋友的音讯。

比如说,支撑了他那么多年的那一封短短的电邮。

「在东京要努力生活啊。」

 

 

にの,似乎已经很久没给你写电邮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吧?最近实在太忙,虽然这么说好像是在找借口似的。前段时间杂志社来了一个新的编辑,拍得好的连载要署他的名,反响不好的企画却是我的锅,辛苦是辛苦,可是想想工作哪有不辛苦的,整个东京甚至全世界的普通人都在为生活奔波劳碌,这样一想,抱怨与不满就变得全都说不出口了。我上一次有告诉你吗?天空树终于对外开放的事情。可是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人太多了,我还没有去过,等到冬天来了游人少一点的时候我想上到塔上拍一张鸟瞰的相片,就像当初你拿着地理课本告诉我暑寒别岳在哪个方位一样,我也想给你看看我现在住的地方。

にの,我现在在东京仍有在努力地生活。

 

 

从杂志社所在的老公寓出来已经是下半夜的时候了。找不见月亮的方向,更别说什么深秋应有的爽朗星空,半空中仿佛满是萦绕的水汽薄雾似的,连路灯投下的光都变得模糊不清。

深秋的凌晨寒冷无比,气温像是一夜降至隆冬,凛冽的空气裹了浓厚的霜雾。相叶拢了拢大衣,在路灯下将围巾收紧一些。他掏出手机摁了一下解锁的按键,屏幕亮了起来,他看了看上面的数字时钟。

地铁电车深夜巴士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已经停运了,整个繁华城市早已入眠。相叶想了想,只好找一个附近的便利店呆到首班车的始发时间。相叶将手机放回了大衣的口袋,揉揉因疲劳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他把双手凑近嘴边,朝手心轻轻呵了一口热气,然后哆哆嗦嗦地搓搓双手。北国的大雪寒冬似乎也没有这里的秋天深夜这么难熬,可惜青春时候的记忆太过遥远,他已经有些忘记暑寒别岳山脚下真正的隆冬是什么样子了。

没走几步路便发现了一间藏在街区角落里的便利店,相叶推门进去,走向杂志区随便拿起一本旅游杂志,又点了一杯热咖啡捧在手心里。

他在门旁边靠着墙壁的位置坐了下来,面前的玻璃和工作室茶水间的小窗口对着相同的方向,抬头望出去,楼宇之间仍旧是东京塔身侧的那一角,亮了一身暖黄色的明光。

他把热咖啡放在了手边,往后靠向椅背,翻看着方才选的那本旅游杂志。时下最热门的话题当然是秋末初冬时节的好去处,想避寒的可以去夏威夷,近一点的话可以去看看北京的宫墙,九州沉寂的火山,屋久岛的山脉,京都的神宇与红叶,还有北海道的大雪封山。

杂志上说现在又增加了仙后座号卧铺列车的班次,黄昏时从上野站出发,穿过青森钻进青函隧道,一路北上,窗外是北国的星空与飘雪,在车厢内暖烘烘地睡一觉,第二天清晨便能抵达札幌云云。或许渡轮这一劳碌的出行方式早已经被抛弃了,想起十年前刚来东京时竟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还有不安,相叶心想。

 

 

现在这个时候,小镇应该早就下雪了吧,暑寒别岳永远白茫茫的,传说中的缆车一年根本就没有运行几天。电车的班次有增多吗,山上的咖啡馆还是没什么生意吗,入野老奶奶还健康吗,巴士站附近的那四只小猫还在吗。

现在的你,还好吗?

 

 

首班车的乘客只有他一个人。

相叶坐在巴士后厢第三排左边的位置,窗外是凌晨五点刚醒过来的东京。城市刚睁开惺忪睡眼,东方天际的云撑着摇摇欲坠的日出,孤单的巴士慢吞吞走过空无一人的马路,途径灰蒙蒙的商业楼群和寂静的住宅区,路过了独醒的东京塔,最后晃晃悠悠地驶上临江大桥。

司机报站的扩音器响起时,相叶几乎要睡了过去。垂着的脑袋乏力地撞了一下玻璃窗,便立即清醒了过来。说着抱歉,急急忙忙地下了车,相叶站在站牌旁,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心里算了算回家后睡上三两个小时收拾一下又要上班了,转身拖拖拉拉地走上了坂道。

他打开楼下信箱的门,积累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一堆乱糟糟的信件全都挤了出来,哗啦一声倒在脚边。相叶叹气,不情不愿地弯下腰去,把所有电费单缴费单广告小卡片以及一封不知从哪里寄来的信统统收拾好。

走上楼去时正好遇见隔壁的老太太出门放置垃圾,他才想起今天是处理可燃垃圾的日子。算了,他心想,下个礼拜再说吧。

这时背后的日出终于挣脱了深秋连日的阴云,从荒川的另一端透出了新一天的第一束光芒。

 

 

にのへ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一封电邮,我更不知道这一次我能不能得到回音。

自从上次分别,已经足有十年之久。我的记忆像是停在了十年之前我从学校离开的那个黄昏一样,止步不前。

而过去的你大概是在我的记忆里扎根了。

我很想你。

 

相葉 雅紀

2012年11月14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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